改革開放四十年以來,我們早已習慣了經濟增長目標的硬約束,而從2021年到2060年,未來四十年,中國的社會經濟發展將面臨一條新約束:低碳。
兩個四十年碰撞之際,如何求解交集?
電力作為低碳轉型的最重要領域之一,必須鉚足力量回答這一問題。
以高碳煤電為主體電源的電力系統將轉變為以新能源為主體,這意味著傳統利益格局的改變。什么樣的機制能夠促進實現新的發展目標,如何調整、平衡各主體間的利益關系,是構建新型電力系統的關鍵所在。
以最小成本實現清潔低碳轉型成為業內的基本共識,但這一路徑并非坦途,存量的功能如何轉變,增量需要怎樣的支持才能蓬勃發展,新技術和跨界工具又能帶給電力行業什么驚喜等話題都亟待探討和實踐。
中央財經委員會第九次會議指出,“十四五”是碳達峰的關鍵期、窗口期。要構建清潔低碳安全高效的能源體系,控制化石能源總量,著力提高利用效能,實施可再生能源替代行動,深化電力體制改革,構建以新能源為主體的新型電力系統。
新型電力系統“新”在哪里?如何理解“以新能源為主體”?電力市場未來將扮演怎樣的角色?圍繞這些問題,記者采訪了中國能源研究會副理事長周大地。
既定目標明確
電力系統面臨重大的結構性改變
記者:新型電力系統跟此前的能源互聯網、新一代電力系統等概念有什么區別?
周大地:之前的一些電力改革概念可以說是在既定目標不是很確定的情況下提出的,而現在隨著碳達峰、碳中和目標的提出,能源系統的發展目標已明確為,從以化石能源為主,轉變為以非化石能源為主。這一目標的提出是建立在電力系統技術不斷進步的前提下,比如中國目前可再生能源發電技術已比較成熟,發電量占比接近5%,另外,終端信息技術水平也在不斷提高,電網控制和運行技術水平不斷進步,可以適應新的需求。
我們現在需要燃燒化石能源,進而將熱轉化為電,終端用能如鍋爐、窯爐也不是直接用電。而隨著新型電力系統的推進,能源轉換方式會發生變化,更多的一次能源將直接以電力形式進入能源系統。而在終端用能側,電能替代也將有更大規模的應用。電力系統將成為能源系統的核心,從總量上占絕大部分,能源消費體系也將以電為中心。
這次中央提出深化電力體制改革,構建新能源為主體的新型電力系統,意味著電力系統需要進行重大的結構性改變,從運行規則、安全規則到上下游關系,都會有重大變化。
記者:如何理解新型電力系統中“新能源”的概念?
周大地:電力系統里,“新能源”在過去本身并沒有一個非常固定的定義,不同時期的“新”有不同的含義,大多數時候指有別于傳統的——比如說煤油汽為主的——能源。
但現在,在構建以新能源為主體的新型電力系統目標里,新能源主要有幾層含義。一是非化石能源為主,二是用能方將有大量的用能系統需要改造,以推動用能低碳化,另外,新能源還指現在還未流行甚至未出現的能源,比如生物質、地熱、氫能、零碳合成燃料等。
新能源指圍繞低碳環保,實現碳中和改造過程的新的電力供應方式、新的能源方式、新的用能設施,這些都可以算是新能源。
記者:構建新型電力系統與實現雙碳目標是怎樣的關系?
周大地:世界各國都提出了碳減排的相關目標,而要實現減碳目標,電力系統要先行,要提前實現。如果一個國家的電力系統本身以化石能源為基礎,實現高度電氣化就可能達不到減碳的目的。
我國能源系統要在2050—2055年實現低碳化,電力系統應爭取在2040—2045年實現低碳化。要實現這個目標,短期看,“十四五”期間煤炭總量肯定是下降的,而且下降越明顯越好。中國石油消費在2025年之前達峰,這在石油界已基本達成共識。對天然氣的發展有不同的看法,但最后也是要退出,因為它是過渡性能源。我認為2030年前要達峰,不可能一直增長到2040年,然后天然氣2050年也要清零了。天然氣的增長應該不是開拓新的用途滿足一次能源增長,而主要應該替代煤炭,天然氣用得多,煤炭就要下降得更快。
從目標看,電力系統減碳壓力很大,因此要從現在開始進行系統設計,朝目標努力。
電力市場目標調整
需加強系統能力建設
記者:當前電力系統需要解決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周大地:改革要以當前的問題為導向推進。中國的電力系統曾經很長時間需要解決供應不足的問題,所以原來進行的電力體制改革,搞發輸分開,把原來的國家電力公司分為兩個電網公司和若干個發電公司,鼓勵更多的主體進入電力行業。
隨著改革的推進,我們遇到的主要矛盾發生了變化:后來不缺電了。
在不缺電的情況下,一開始并沒有明確電力往非化石能源方面加速轉變,所以焦點集中在如何更好地實現“合理上網”。對這個問題,采取的方案是競爭上網,進行市場調節。過去以分配式的上網方式為主,現在因為電源種類多了,發電能力富余,也就想引進一些市場方式,競爭性上網。電力市場實現的是從發電計劃分配式,到采取一些經濟措施來鼓勵競爭,在某段時期內有一定的合理性。
但是,現在的問題不是要解決發電能力短缺或過剩的矛盾,我們現在是要有計劃、有目的地把發電從以化石能源為主的發電系統,轉化成以新能源為主體的發電系統,最后要變成一個完全的非化石能源零碳發電系統。這個任務不是自由市場競爭可以解決的。
我們要以問題為導向,而現在能源轉型過程中碰到的問題,已經不是說哪個便宜就干哪個,碳排放高的電源即便現在便宜也不能長期存在下去。
記者:從目前的情況看,與新型電力系統存在怎樣的差距?
周大地:以前的電力系統還是建立在大規模集中式的發電設備,然后通過輸變電系統輸送包括長途輸電,給下游提供電力。發方和供方是上下游關系,分得很清楚。發用之間聯系不密切,儲能系統地位相對次要。
而在以后的新型電力系統里面,用戶既是用電方也會成為發電方,包括儲能系統、分布式可再生能源發電系統、電動車充放等,都將成為電力系統重要的組成部分。
這種趨勢牽涉到很多利益變化,包括不同的電價體系,怎么將這些不同的電源、不同的用戶更好、更科學地組織起來,是需要解決的問題。我們需要從機制上進行利益關系的調整和引導,才能逐漸建設起新的電力系統。
這種引導不是單純的市場競爭能解決的——如果僅靠市場競爭,火電說我現在已經建起來了,只要能夠把流動成本給覆蓋了,就可以堅持低價競爭發電——那么轉型過程就會很慢,因此需要更多改革來推動。
記者:轉變過程中,需要怎樣的電力市場設計?
周大地:改革本身就是探索過程。電力改革不能以西方的模式作為我們的目標,好像不夠西方、不夠市場就是沒完成改革,這不是我們的改革目的。
改革目的是以自身的問題為導向,現在問題是要怎么加快能源轉型、電力轉型,怎樣調整關系,使轉型順利,更好地容納新能源進入電力體系,更好推動新型電氣化。
我想電力市場也會根據這些目標來調整。
首先是要加快向低碳發電結構轉變;其次,轉變過程中政策要對低碳、零碳發電的非化石能源傾斜,讓其盡可能發揮能力;第三,要確保整個電力系統能夠在穩定運行中盡快轉型,也不是一句話把火電關掉就可以了,要考慮火電怎么轉變功能,如果火電發電小時數因為建設過量而被壓縮了,那應該考慮怎么才能抑制這些不合理的投資,怎么利用更新的方式去解決電力系統的穩定性問題,而不是因為一有所謂穩定安全運行的新挑戰,就又回到煤電為主的體系上去。
我們需要通過改革來調整運行體制和運行原則,思考如何優化價格機制,傳遞出合適的信號,實行既定轉型目標下的最小成本優化,把發電成本控制在比較合適的范圍內等。
記者:新型電力系統是集中模式還是分散模式更合適?
周大地:低碳轉型是一場硬仗,對電力系統的規劃能力、調度能力等都提出了新的要求,當然我們也要考慮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資源如何分配的問題。
電力系統越散越好,可能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安全運行需要強有力的系統進行保障。電力系統要加強建設,包括組織建設、市場主體的建設。但也不是最后搞一個大電力公司出來。我們要在已經有好的電力系統保障的前提下進行轉型,這當中有一部分是分散的電力系統可以解決的問題,但更多還是需要能提供較大地區范圍甚至全國性的優化解決方案。
設立低碳轉型基金
幫助認真轉型的資源大省
記者:傳統化石能源如何逐步退出當前電力系統?
周大地:首先第一條是不要盲目建設新的火電,包括所謂的燃氣調峰電廠,都要慎重,特別是煤電。
現在很多地方對于電力需求以后怎么發展的研究做得不夠,特別是節電這方面沒有認真考慮。國內曾出現過幾百億度電被人用在挖比特幣上,類似這些事情必須進行控制。
接著再看現有火電廠怎么發揮作用和逐漸退出。首先,要加快非化石能源電力的發展,不能因為煤電多了就控制其他能源發展。現在煤電的問題也不完全是如何利用存量的問題。各地每年還想增加幾千萬千瓦火電,好像可再生能源發展越快,火電也要配套增加,這沒有道理。保障電力安全穩定運行一定要走新路,通過儲能,用電側響應,提高電力電子技術應用范圍和水平等等新的途徑,解決支持高比例可再生能源發展的運行新問題。其次,過去以煤電為中心的能源基地建設方向肯定要改變。這些煤電基地中,有的可再生能源資源也很豐富,可以發揮可再生能源生產基地作用,但這對于輸電有新的技術要求,同時需要有就地調整穩定供電的能力。這些地方要加強就地儲能調峰能力。可再生能源占比少的時候依靠其他電源得到照顧。發展成主體了,誰照顧誰啊,自己要解決穩定供電和調峰問題。可再生能源外送基地要根據用電需求來提高發電質量,包括加大發電端的儲能建設和調整發電時間的能力建設等,現在電力系統基本上是“發這邊是一套,用這邊是一套”,之間互動關系不大,儲能系統還起不到重要的調峰和保障安全運行作用。以后的儲能系統應該成為一個重要電力系統組成部分。
記者:以煤電為基礎的能源基地中,也有一些地方可再生能源不豐富,如何幫助這些省區進行轉型?
周大地:山西、內蒙古等地,曾經是以化石能源為中心的能源基地,現在整個能源系統轉型,這些省區由于傳統能源在經濟中占比較高,轉型壓力比較大。轉型對他們來說,存量是要減少的,會有損失的。比如對某種化石能源投入這么多年,圍繞它有相關知識產權和設備制造能力,現在不能擴張了,反而還要減下去,壓力是客觀存在的。
面對這個情況,國家可以適當建立如低碳轉型基金,扶他們一把,幫助他們在其他方面進行投入,減少一些壓力和成本。這對整個國家地區之間的平衡有好處,有助于減少能源轉型之中出現的阻力。經濟上我覺得可以采取多種方式的幫扶。但前提是這些地方不能犯錯誤。現在的問題是盡管低碳轉型已經開始了,但有些地方還是舍不得原來熟悉的產業,仍然圍繞挖煤、運煤,煤炭轉換,給煤炭開拓下游,繼續大量往里面投錢。我們不能補貼這種高碳發展。如果認真轉型,過程中出現了困難,國家可以幫扶,自己干蠢事的不行。
記者:在新型電力系統中,核電將起到怎樣的作用?面臨怎樣的挑戰?
周大地:核電是低碳電力之一。國際上有不同的選擇。核電發展比較好的國家,低碳路徑里面核電仍然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甚至到目前為止,從電力體系的低碳化來看,核電多的地方,實現低碳轉型也比較容易一些。
在新型電力系統中,核電不會成為負擔,應該成為一種有用的低碳電力。
但核電本身也有很多挑戰,比如說現在安全性要求特別高,人們對絕對安全的期望值把核電搞得越來越復雜了,以至于核電的包袱很重,經濟性上存在挑戰。
我覺得第一,不能排除核電作為低碳能源的重要選擇;第二,中國的核電也要在不同的低碳電力競爭當中顯示自己的優勢。安全應該是合理的足夠的安全,不能無限提高安全標準,就像汽車一樣,要求汽車結實也不能人人都開坦克。大家對核電技術的安全性進步一定要有正確的認識,核電目前的技術已經是足夠安全的,已經可以確保不會出現大規模核污染擴散的問題了。核電的技術要不斷進步,不是指越搞越復雜,而是在經濟性、更廣泛的用途等方面,做進一步探索。
在提高經濟性方面,核電應該考慮規模化標準化制造。現在國內不同的堆型太多了,科研成本、制造成本、建設成本等都太高,應該重點選擇少數堆型發展,不限制只有一種,但也不能所有都試一遍。
從科研角度,核電需要不斷探索新領域,核電企業應該在實現有效經營的基礎上多一些科技投入,但目的還是要發電,要提供能源,不能把核電等同于技術研發實驗室。
責任編輯: 江曉蓓